羁押8年终获无罪——任艳红投毒案办案手记

一、委托经历

最早知道任艳红投毒案，是在案件第一次发回重审后。当时辩护人李仲伟在临沂出差办案，其古姓女当事人（与任艳红同监室羁押）恳请：“李律师，你救救任艳红吧，她是真冤枉啊！”

该当事人介绍，任艳红因遭严重刑讯逼供屈打成招，家境贫寒，当事人愿替任艳红支付律师费。出于信任与对“一家四口灭门投毒案”的关注，李仲伟答应免费会见了解案件，后任艳红哥哥联系办理委托手续。经阅卷、会见，结合多年重大刑事案件经验，初步判断此案为重大冤案。

辩护人向家属沟通“公开辩护、公开喊冤”的常规策略，但2015年“709”案后，部分官媒诋毁“死磕律师”，任艳红及亲属担心报复，在重审开庭前解除委托，案件仍由原一审律师辩护。最终，任艳红再次被悄无声息判处死缓。

家属未等来无罪判决，再次联系委托二审辩护。李仲伟明确：“二审难度远大于一审，尤其两次判死缓的重大案件，需向洗冤网李金星律师（伍雷）求助，组队辩护方可力挽狂澜。”经沟通，伍雷将此案列为洗冤网重点案件，安排李仲伟、袭祥栋担任辩护人，自己协调法学、毒物专家资源，共同推动案件解决。

二、辩护历程

对重大冤案的辩护，团队有常规公开策略与步骤，并非简单步步跟进，而是根据案件需要交叉同步进行，任艳红案亦遵循此逻辑，具体分为六步：

第一步：获取完整案卷

辩护团队坚持“亲自复制卷宗，确保完整无缺”，从其他律师处获取的案卷仅作初步研判。最早介入时，已复制侦查、审查起诉及第一次一审卷宗（含纸质材料、审讯录像、现场勘查录像）；二次介入山东省高院二审阶段时，经省高院协调，袭祥栋律师到省检察院复制全案卷宗（含审讯、现场勘查录像），仅一审庭审录像未获准复制（全国法院对“庭审录像誊录”理解不一，多数不允许复制，本案审讯录像复制无障碍，且袭律师在省检察院观看了一审庭审录像）。

第二步：用“千字文”公开案件

接手案件后，团队组织律师研究案卷，提炼重大问题形成“千字文”，通过自媒体公开——秉持“冤案不公、冤死也活该”的现实认知（虽表述重，但契合司法现状）。

洗冤网援助后，伍雷召集志愿者律师及助理研讨，由袭祥栋律师牵头，李仲伟、黄佳德等律师参与修改《寻求社会支持，拯救无辜者任艳红》，通过微博发布后，阅读量迅速过百万，案件首次获社会广泛关注。

文中披露案件核心事实：2011年7月5日，山东临沂费县李某山一家三口晕倒（口吐白沫、手脚抽搐），诊断为灭鼠药中毒，当晚李某山死亡，妻子许永华、女儿李琳次日死亡；半年前（2011年1月），其子李强因类似症状死亡；2010年8月至2011年7月，李家先后五次出现类似症状，三次痊愈。2011年7月20日，邻居任艳红被锁定嫌疑，7月22日刑拘，8月17日逮捕；2013年6月临沂中院判其死缓，2015年10月山东高院发回重审，2017年7月临沂中院再次判死缓，任艳红上诉至山东高院。

第三步：向媒体、专家求助

第四步：收集、制作“万言书”

“万言书”是冤案辩护核心材料，用途包括：帮助律师了解案情、作为排非线索提交法院、作为反映材料附件提交部门、必要时公之于众。因任艳红文化程度低，由袭祥栋律师用两天会见制作笔录，全面呈现其蒙冤过程，后提交法院、检察院及相关领导，为案件解决奠定基础。

第五步：调查取证

虽法律规定“证明有罪责任在检察机关”，但司法实践中，无罪判决难度极大，故律师需主动收集有利证据。本案中，团队在任艳红家属协助下，找到关键证人，证实任艳红被指控的两次投毒时间内，正在几十公里外的证人家里打房顶（早出晚归），无作案时空条件，间接证明“五次投毒供述均不属实”。此前律师五年未取证，是案件久拖不决的原因之一。

第六步：反复研究案件

团队秉持“辩护贯穿全诉讼程序，穷尽合法手段争取利益最大化”理念，接手二审后，迅速从程序、实体层面推进：

• 申请由省高院院长担任审判长的五人合议庭审理；
• 提交非法证据排除申请（任艳红供述无同步录音录像）；
• 申请鉴定审讯录像（发现明显剪辑、删改、拼接痕迹，找电子数据专家确认）；
• 提交调取证据申请（毒物鉴定缺质谱图、关键证据未到案）；
• 申请关键证人、鉴定人出庭；
• 向省高院、省检察院提交《任艳红案重大疑点及无法排除的合理怀疑》；
• 向山东党政司法机关主要领导致信、向省政法委书面汇报（重大冤案决策权常超承办法院）。

三、案件核心疑点与辩护意见

辩护人提交的《任艳红案重大疑点及无法排除的合理怀疑》（2018年6月4日），从现行刑诉法及司法解释框架出发，指出七大核心疑点，明确“任艳红无罪”的核心观点：

1. 审讯同步录音录像问题

侦查阶段9次讯问、费县检察院批捕1次讯问、审查起诉1次讯问（共11次）均无同步录音录像，却被一审判决作为定案依据。案卷中唯一独立审讯录像（非任何笔录同步）虽有剪辑，但证实本案具备同录条件，唯一解释是同步录音录像被隐匿。依法律规定，无同步录音录像的供述应排除，排除后无证据证明任艳红投毒，其无罪显而易见。

2. 鉴定问题

• 鉴定资质缺失：7份鉴定均无机构及鉴定人资质证明。2011年费县公安局大概率无法医病理（尸检）资质，4份尸检鉴定有效性存疑；毒物鉴定资质亦需核查。
• 毒物鉴定严重缺陷：①无检材照片，无法判断送检材料来源是否污染、鉴定对象与送检材料是否一致；②无鉴定过程资料（检验数据、照片、视频），无法审查程序合规性，且缺关键的质谱图（念斌案即因质谱图造假平反）；③未鉴定关键物证（李某山家馅子盆、任艳红家刀片——毒鼠强不易去除，若投毒应留痕，未鉴定或因无阳性结果）；④未做鼠药定量、同源性鉴定（无法确认单包鼠药毒鼠强含量是否致死，也无法确认死者体内毒鼠强与“好猫鼠药”一致）。

3. 现场被破坏问题

任艳红回忆，李家抢救时前出厦檐茶几有水饺、地上散落水饺、笊篱有水饺；证人刘某红证实，堂屋饭桌有水饺、笊篱有水饺，其将水饺扔鸡栏、餐具端至厨房。但现场勘查显示：笊篱无水饺，厨房墙上放水饺碗盘，餐具似被刷洗（未刷洗碗筷数量不足三人使用）。核心疑点：笊篱水饺是谁转移？现场为何被清理？

4. 水饺馅种类问题

判决认定“韭菜豆腐+米豆肉”两种馅水饺有毒，但：①现场勘查照片无法确认两种馅混盛（素馅与肉馅水饺通常不混煮，因熟制时间不同）；②三死者尸检胃内容物仅检出韭菜、豆腐，无米豆/肉（芸豆、肉更难消化，若食用应检出）；③现场勘查录像显示散落水饺均为韭菜豆腐馅；④证人李某勇证实，案发下午许某兰说“包素水饺”；⑤证人任艳证实李家取回半碗肉馅，但未明确是米豆肉，且现场无芸豆物证，无法推断包米豆肉水饺。

5-7. 三次“投毒”实为“假案”

• 2010年8月9日“投毒”：李某病历显示“发热头疼一天、无呕吐”（不符合毒鼠强中毒症状）；费县公安局无权否定医院诊断；证据证实李某山当天在田庄医院输液，与任艳红“趁李某山在家投毒”供述矛盾；任艳红当天在几十公里外干活，无作案时间。
• 2011年1月8日“投毒”：任艳红当天自家打地基圈梁，无投毒时间；其“许某兰领孩子去西河喂猪”供述与证人吴士芳“许某兰独自喂猪”证言矛盾；“用许某兰家窗台鼠药投毒”不符合常理（任艳红不可能熟知临时住处鼠药位置）；“向炒瓢方便面投毒”与证人“碗里方便面”证言矛盾。
• 2011年6月6日“投毒”：毒鼠强中毒应立即发作，但李家三人分别于6月6日、10日、14日住院，时间差无法解释；李某山两次输液用药相似，仅认定此次为中毒，判定随意；一审认定任艳红6月6日打房顶，实际为6月8日，供述与事实矛盾。

辩护核心结论：本案无任何客观证据指向任艳红投毒，仅靠刑讯逼供的供述定案，不符合“证据裁判”原则，任艳红是无辜者，应立即无罪释放。

四、迟来的正义

团队原估判二次发回重审几率小，但2018年底山东高院以程序违法未开庭二次发回（已协调解决方案，要求临沂司法机关自我纠错）；案件回到临沂中院后，团队原以为需开庭，结果2019年6月临沂市检察院未开庭主动撤诉（此前司法局告知“案件将有结果”）；常规案件撤诉后应迅速放人，但任艳红直至检察院用尽1个月法定期限，才于2019年8月1日无罪释放（共羁押8年12天）。

• 冤案平反无捷径，需坚持“公开辩护+证据攻坚+多方联动”，缺一不可；
• 媒体关注与体制内健康力量是推动平冤的重要助力，本案30余家媒体报道、政法委协调起关键作用；
• 司法需进一步落实“同步录音录像”“鉴定规范”“疑罪从无”原则，减少程序漏洞，避免无辜者蒙冤；
• 律师应主动取证、敢于发声，前序律师五年未取证的教训需警惕。

任艳红案的平反，是社会各界合力的结果，也印证了“唯有坚持和抗争，才能争取正义”——愿此案能为冤案当事人、家属及律师同仁提供启示。